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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月之後,戶部侍郎巴格奏報:鑲黃旗遷移壯丁共四萬六百名,應給地二十萬三千晌,安置於將薊州、遵化、遷安三處。正白旗遷移壯丁二萬三千二百六十一名。應給地十一萬一千八百五晌,安置於玉田、豐潤二處。康熙皇帝對輔臣們的奏報不置一詞,一律照準。

應給土地入不敷出,短少近一半。便由鑲黃旗圈占了永平、灤州、樂亭、開平漢人土地進行填補。兩旗人丁與圈地後被迫投充的漢人一共近二十萬人口,在春耕季節進行了一次長途遷徙,其中的艱辛困苦,自然不言而喻。

“我早就想問你了,你為什麽這麽關心圈地的事兒?”納蘭在書房門口問我。

“沒什麽。”我含糊道,“我小時候在莊子裏呆過幾年,聽莊裏的人講過。”

“換地之後,鑲黃旗的旗地擴大了近一倍。怪不得鰲拜他們如此狠辣。”納蘭苦笑道。

“無利不起早嘛。”我的無奈說道。

“走吧!”我們正說話,康熙已經換好了便裝出來。今日我們要去黃龍士家裏學棋。

“玄兒?”黃龍士正在坐在院中讀書,見我們便迎了出來,“你們一個多月沒來了。”

康熙勉強笑道:“家裏出了點事,耽誤了。”

黃龍士笑道:“不要緊。看你的臉色不太好啊,是不是身子不舒服?”他說著,摸了摸康熙的額頭,攬著康熙的肩膀,招呼著我們進屋去。

喝著茶,康熙猶豫的說道:“先生……”

黃龍士正收拾書架上散亂的書籍,回頭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“我,與人下棋,輸了一局。”康熙雙手捧著一只青花粗瓷茶杯,吹著杯中的茶葉,低著頭。

納蘭與我對視一眼,只沈默不語。

黃龍士將書放好了,坐下笑問道:“輸了一局?下彩了麽?”

“下彩了。”康熙揉了揉眼睛,對我和納蘭笑笑,又道:“下了……很大的彩頭。”

黃龍士指了指一旁的一盤殘局,含笑道:“來,咱們看看這個。”

我們都圍了上去,黃龍士手持黑子向我們逗趣道:“輸一局不算什麽。為師看你們穿著新衣服,吃的飽飽的,倒還沒有輸的傾家蕩產。”

我們都不禁笑起來,又聽黃龍士道:“下棋,有人善爭,有人善守,有人善布,有人善攻,各不相同。善於攻戰鬥勇的人一上來便以排山倒海的勢力壓人,使人透不過氣來。玄兒,你的對手是這樣的人麽?”

我們都點了點頭,黃龍士指著棋局拈著一枚黑子講解道:“如此局,黑方善攻氣勢布滿全局。”

納蘭輕聲道:“黑棋贏了。空不夠,白棋翻不了盤。”

黃龍士伸手敲了他的頭一下,笑道:“你數過麽?棋盤上真的已經不夠了?仔細數!”

我們一同湊上去細細數著,我擡頭道:“真的不夠了!”

康熙卻突然笑道:“不對,西北角這一片子只有一個眼,是劫活!”

黃龍士笑道:“聰明!既然還在打劫,說明這殘局還有的下。”他一面擺放了幾個棋子,一面正色講解道:“棋局下到如此地步,看起來已經是一團亂麻。可下棋的人不能自亂陣腳,下棋最講‘大局’,胸中要裝著全盤,不能只爭一角一地的得失。此局白棋若想翻盤,就必須殺死一大片黑棋,補足自己的子數。黑棋共有四塊,互相不連通,其餘三塊皆有兩眼,唯有西北角上只有一眼一劫,所以必要殺這一塊!若要殺這一塊,便需要打贏這個劫,若要打贏這劫……”

康熙突然插口道:“就要爭先手!”

“不錯!這一局若要翻棋,首要的是爭取先手!”黃龍士笑道:“下棋之人,有的只能看到一步,有的能看到兩三步,有的能看到七步以外,這便是國手與常人的區別。紛亂的黑白子中,最重要的一步往往不能一眼看透。你若能看到七步前後的局面,那就什麽樣的對手也不必懼怕了。”黃龍士一面娓娓道來,一面擺子。

果然,白棋打贏了一劫,將西北一片黑子殺死,又三四步,將己方散碎的白棋連成了一大片。黑棋被割斷為三片,最後數子時候需要“還棋頭”減去三子,終局,竟然白棋險勝了一子。

我們欣喜的互相看著,仿佛這一局是自己下贏了的。又講究了一時,黃夫人叫我們去吃飯。飯桌上康熙的心情好了許多,師生幾人聊得甚是熱鬧。

我吃著飯,笑道:“若是下棋是不用座子,不還棋頭,那不是更好玩了麽?”

黃龍士一邊給我們夾菜,一面笑問:“哦?不用座子?”

納蘭笑道:“那又怎麽下呢?不是全亂套了麽?”

我用筷子在桌子上比劃了一下,道:“不用座子,便可以想下哪裏都行,更方便布子成局了。不還棋頭,就可以有更多的棋形變化!”

黃龍士看著我的指點,點頭笑道:“果真是這樣!”

納蘭也舉筷笑道:“先生,咱們下棋,棋形都是向中央沖。若是不必還棋頭,勢必會多占邊角等地。”

黃龍士擡頭默默心算著,說道:“說的對。若真能這樣下棋,圍棋便是另一種下法了。只是黑子便占了便宜,一開局起碼贏著兩個半子!”

我吃晚飯擦擦嘴道:“那就在最後數子的時候,補給白棋兩個半子就好了!”

黃龍士哈哈笑道:“楚兒這主意好的很,今後我要好好研究研究的。”

吃過飯,納蘭又與黃龍士下了一局,我們便告辭回去。黃龍士一直送到巷口,含笑道:“玄兒,今天教你的都學會了?不用怕,再去和他下一局,看是誰輸誰贏。”

康熙猶豫著點點頭,黃龍士逗他道:“只是別下這麽大的彩頭便好了,輸了也有限。”

我們告別了黃家,一路進前門,繞道從地安門進皇城大內。康熙在車中向納蘭笑道:“不知為什麽,朕有些話總想對黃先生說。就像今日,險些說破了。”

納蘭含笑道:“皇上和先生有緣分吧。”

康熙道:“在先生面前,仿佛一團亂麻也解得開,天大的事情也算不得什麽。”

我笑道:“黃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啊。看他為人處世態度,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,真是個灑脫的人。”

納蘭笑道:“唯大英雄能本色,是真名士自風流。”

康熙笑道:“不錯,就是這句話——真名士自風流。可惜,朕卻學不來啊。”

“皇上是一國之君,先生是個雲游閑人。這哪能學的來?”我呵呵一笑。

康熙歪在車中的軟墊上,笑嘆道:“是啊!朕是——一國之君!”

天氣越加炎熱,宮中看似無事,其實內裏卻在暗流湧動。蒼老的索尼終於一病不起,康熙帶同皇後一起到府中探望,朝中無不感嘆皇恩浩蕩。六月,索尼病逝,臨終時候由皇後親自代奏遺本,正式恭請皇帝親政。

索尼死後被追授一等公,原先的封爵由其子繼承。七月,經由太皇太後允許,索尼等人力奏,康熙皇帝親政,在太和殿舉行了慶賀親政的大禮,接受百官朝賀。當日下詔稱“輔臣蘇克薩哈、遏必隆、鰲拜,仍命佐理政務”。並且定下了每日早晨在乾清門禦門聽政的常例。皇帝親政,卻仍是一個擺設,朝局大政依舊掌握在鰲拜手中,康熙對此卻隱忍不動。

“快點!太熱了!”這一天下朝,康熙滿口嚷熱,命人趕快給他換衣裳。容妞兒急急的抱出一身家常海藍暗紋實地紗袍來,一面命人給他脫下繁覆的朝服。

“主子這一身的汗,背上癢不癢?別起了痱子。”容妞兒給他系著扣子,皺眉道。

我從隔壁捧出一盞涼水中浸過的綠茶,上前道:“立秋了不讓用冰。這是井水湃的。”康熙就著我的手喝了半碗。便去洗臉,口中道:“楚兒跟朕去慈寧宮請安。”

我連忙去拿了扇子、荷包等物,等他洗了手一同出後殿向慈寧宮走去。

“這麽曬,皇上坐肩攆吧。”我道。

“就這麽幾步路,走過去就行了。”康熙不耐煩道,邊走邊揶揄的對我道:“今兒個叫起兒,可有好故事呢。”

我詫異的看著他,聽他續道:“吏部侍郎奏請設‘侍講學士’於乾清宮南書房,選老成清正之臣充任。並選滿洲親貴子弟侍讀。”

我笑道:“這是好事啊。”

康熙冷笑道:“人家都覺得是好事的,鰲拜偏偏不覺得!仿佛總要和朕作對!他今天又把徐乾學與熊賜履罵了個狗血噴頭。”

我低頭思索一會兒笑道:“鰲拜是滿洲的老人,最不喜歡漢人的詩書禮樂的,他也最看不得漢官。”

“像他這樣的老頑固,就該待在盛京別進關!”康熙恨恨道:“他若再把持朝政幾年,老祖宗和朕也要從哪來回哪去了!”

鰲拜維護的仍是滿洲的舊俗,圈占民地、奴役漢民、排斥漢官、打壓儒學,可這些卻是小皇帝所倚重的。康熙已經做了全天下的皇帝,可鰲拜仍然在做長白山中的將軍。

慈寧宮中的太皇太後與皇太後正在吃水果聊天。康熙上前請了安,幾人說了一會兒閑話。太皇太後笑道:“鰲拜方才來請內旨,我把他駁了。皇帝親政了,更需要多學修身治國平天下之道。徐乾學說得好啊:‘惟通經而後明理’。我看原來內宏文院侍讀熊賜履就很好,是漢人中明事理的大儒,升為內宏文院學士,加乾清宮行走。”太皇太後擦了擦手,笑道:“納蘭成德、曹寅這幾個小家夥也賞為侍讀,給南書房行走的腰牌。”

康熙笑道:“謝老祖宗。鰲拜沒說別的麽?”

太皇太後端起茶杯道:“你讓新晉刑部尚書明珠調查淮揚水患之處,鰲拜也同意。不過他提出讓工部尚書馬爾賽同去。”

康熙低頭想了想,微笑道:“也好,孫兒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
一旁的皇太後笑道:“朝會上說完了就罷了,娘兒兩個一見面還說這些個。快歇會兒吧。乾清宮已經修葺好了,皇帝登基這些年一只住武英殿,也不像話。挑好日子搬過去是要緊的。”

太皇太後也笑道:“是了,本想和皇帝說這個事兒的。誰知道鰲拜進來胡攪蠻纏一番,也給渾忘了。皇帝住乾清宮是正禮。原來武英殿伺候的人也都不用動,一並隨過去服侍就是了。”說著,指著侍立一旁的我笑道:“楚丫頭也過去,就在內書房和南書房兩處當差。出門的差事你還得跟著。”

“楚丫頭可是大忙人了!”皇太後向我笑道:“寢宮的差事你甭管,都讓容妞兒應著去。只要是一出了內宮門,就都是你的責任了。”

我連忙行禮答應“嗻”。

三天之後,康熙從居住了多年的武英殿移駕乾清宮,我們上下人等忙叨了多日。容妞兒與我天天在殿中吆五喝六指示著眾人打包搬運。

這一天正在乾清宮南書房中整理書架,見納蘭與曹寅進來,他們兩個人腰間都懸了一個巴掌大的雕漆牌子,我笑道:“陪天子念書的來了?”

他們也上來幫我拿書,笑道:“皇上還沒下朝?”

“沒有。”我知道他們出來的早,一定還餓著肚子,便命小太監上些點心。曹寅端著盤子邊吃邊道:“格格可是更忙了,現在你是乾清宮裏的‘掌事兒大拿’啊。”

我挑眉笑道:“可不,你們不能得罪我!不然我就不給上茶,不給上點心。你們餓著念書去吧。”

納蘭笑的幾乎噴出來。

正說話,康熙進來了。他早已經換下了朝服,我們都請安行禮。他向我使個眼色,我便揮手命房中的太監宮女們都出去了。梁九功在屋外輕輕掩上了門。

康熙讓我們走近,低聲道:“蘇克薩哈剛遞給朕的。”他從袖中拿出本奏在桌子上一下一下的磕著,嘴角含笑道:“他要去給先帝守靈!”

“守靈?”我們相互看著,都是詫異。

納蘭搖頭道:“難道他不想歸政?”

康熙揉著額頭笑道:“山雨欲來風滿樓……”

我猛然驚醒,低聲道:“蘇克薩哈要和鰲拜翻臉了!”

康熙輕輕點頭道:“蘇克薩哈想要急流勇退,朕便成全他。借此逼鰲拜與遏必隆歸政!應當找個機會招遏必隆獨對,提點提點他。”

曹寅連連稱是,納蘭走近兩步低聲道:“蘇克薩哈幾次遭鰲拜打壓,這回請辭輔政大臣可是情急拼命了,鰲拜能輕易放過麽他?”

我也忙道:“若是借此生出別的事端來……”我們正說著,門外梁九功高聲道:“侍讀學士熊賜履覲見——”

康熙連忙示意我們噤聲,回身端坐在紫檀嵌玉寶座上,我便立身在一架點翠竹插屏風後面,納蘭、曹寅都侍立在兩邊。康熙笑道:“請熊師傅進來吧。”

熊賜履講的是《資治通鑒》,“史書通鑒,備載歷代治亂得失之事,必鑒古乃能知今。”以古鑒今,怪不得要講《通鑒》呢。

上午講學完畢,用過午膳,康熙便命人在神武門備車,“拘了朕這好幾天了,出去轉轉。楚兒換衣裳去。”

我是巴不得這一句,連忙回屋裏換上一身男裝,一面編著辮子一面就往外跑。容妞兒在我身後道:“見天兒往外頭跑!別以為我不知道主子去哪!”

“皇上去西苑!”我回頭笑道,“你悶的慌?你也去啊!”

容妞兒上來給我一個腦嘣兒,指著我的鼻子,瞪眼道:“甭跟我打馬虎眼兒!你們就引著主子胡鬧吧!早晚老祖宗知道了,誰都好不了!小姑奶奶,你和主子一樣不讓人省心!”

“我哪敢給姐姐您當姑奶奶啊,等我回來給你帶好東西呢。”我用絲帶系好辮梢,忙忙的追康熙他們去了。

“三爺,容姐姐問咱們天天去哪兒。”在車上我向康熙笑道。

“不是說了去西苑嘛?”

“她不信。”

“要命!朕身邊怎麽都是些個人精兒!”康熙蹙眉笑道,“別告訴她。她知道了,慈寧宮、坤寧宮連著全天下都知道了。朕凡行走一步,是個人就勸著、攔著,沒意思啊。”康熙說這話,推了一把坐在側面正看風景的納蘭,“你怎麽不吭聲?”

納蘭回過頭來笑道:“奴才沒攔著、勸著,還挑唆著三爺出來逛,簡直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了。哪裏還敢吭聲?”

我撐不住大笑起來,康熙指著他,笑的說不出話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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